暗流
暗流
第一章
陈旧的工棚区像是城市躯体上一块顽固的牛皮癣,紧挨着新建不久、光鲜亮丽的高架桥。桥上是呼啸而过的车流,带着一种与己无关的匆忙;桥下是沉淀下来的阴影、潮湿和经年不散的混杂气味。李卫国的鳝鱼摊,就窝在桥墩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借着桥体的遮蔽,勉强算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地界。
他的摊位极其简陋: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手推车,架上那块深褐近黑、浸满岁月和腥气的旧砧板,旁边摆着几个红色的塑料盆,里面是今天刚送来的活鳝,彼此缠绕、蠕动,在有限的水域里制造着无声的喧嚣。再旁边,是几张矮桌、几把塑料凳,油腻腻的,总也擦不干净的样子。
下午四点多,日光开始变得温和,斜斜地穿过高架桥的缝隙,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块。李卫国已经开始准备晚市的食材。他系着一条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围裙,站在摊后,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水盆里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他伸手,精准地攥住一条鳝鱼的中段。那滑腻冰凉的躯体立刻在他掌心剧烈地扭动起来,尾巴“啪”地甩在他粗粝的手腕上,带着一种绝望的力道。这感觉,让他胃里微微抽搐了一下。
昨晚的画面又不合时宜地撞进脑海。狭窄的出租屋里,妻子王桂芬背对着他侧躺在木板床上,薄薄的被子裹紧了身体,形成一个戒备的、蜷缩的弓形。他喝了点酒,带着一身疲惫和莫名的烦躁躺下,手刚搭上她的肩膀,那肩膀就猛地一僵,随即整个背脊都开始细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连带着旧木床也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黑暗中,她缩紧的身体,像极了此刻在他手中挣扎的鳝。
他定了定神,左手拇指和食指如铁钳般扣紧鳝头,右手抄起那柄窄长薄利的刀。刀光一闪,一刺,一划,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扭动的力量瞬间消散,只剩下神经末梢无意识的、细微的颤动。他将不再动弹的鳝身摊在砧板上,刀尖从破口探入,向下顺畅地剖开,内脏暴露出来,带着温热的、生命刚刚离去的气息。他熟练地刮擦、清理,用水冲去污物。水流声哗哗,混着旁边公路上持续的、闷雷般的车流噪音。
“老板,来份爆鳝面。”
一个穿着工装、脸上带着倦意的男人在矮桌前坐下,声音有些沙哑。
李卫国头也没抬,只是从喉咙里“嗯”了一声。他拿起另一条鳝鱼,重复着之前的动作。杀鳝、剖洗、切段。他的动作有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近乎残忍的效率,没有一丝多余,干净利落。鳝段落入旁边的碗中,微微弹动。
锅里的水已经滚开,白色的水汽蒸腾起来,模糊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抓一把面条撒进去,用长筷子搅散。另一边的小炒锅烧热,下油,葱姜蒜末爆香,抓入处理好的鳝段,猛火快炒。滋啦一声,浓郁的香气瞬间炸开,霸道地压过了工棚区的霉味和腥气。
爆鳝面端到男人面前,鳝段蜷曲,酱色浓郁,点缀着几点青葱。男人埋头呼噜呼噜吃起来,吃得很急,额头上很快见了汗。
李卫国继续处理盆里剩下的鳝鱼。一条,又一条。砧板上的血水和水渍被随意抹去,又很快被新的覆盖。他像是沉浸在这个重复的、剥夺生命又将其转化为食物的过程里,只有紧抿的嘴角和偶尔掠过一丝阴翳的眼神,透露着这平静表象下的暗流。
王桂芬是在天色擦黑的时候来的。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上衣,手里提着个布袋子,低着头,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她走到摊位后面,默默地放下袋子,从里面拿出一些洗好的青菜,开始择洗。整个过程,她没有看李卫国,李卫国也没有跟她说话。
偶尔有熟客过来,会跟她打个招呼:“嫂子来了。”
王桂芬这才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短暂而模糊的笑容,应一声“哎”,然后又飞快地低下头去,继续手里的活计。她的手指有些粗糙,动作却细致。她总是离那放着活鳝的盆子和血迹斑斑的砧板远远的。
李卫国炒菜的时候,需要她递个酱油瓶子或者一把葱花,他会简短地喊一声:“酱油。”或者“葱。” 王桂芬便默默地递过去,手臂伸得直直的,尽量避免任何不必要的接触。
夫妻之间,流淌着一种比工棚旁的污水沟还要沉滞的沉默。
晚市渐渐热闹起来。几张矮桌都坐满了人,多是附近的建筑工人、拉活儿的司机,以及一些图便宜、吃口重的底层居民。人声、碗筷的碰撞声、锅铲与铁锅的摩擦声,混杂在一起,构成这桥下夜市特有的生机。
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头发梳得油亮的中年男人趿拉着拖鞋走过来,是旁边那家小旅馆的老板,姓赵。赵老板在李卫国摊前停下,眯着眼看了看盆里的鳝鱼,又瞟了一眼默默择菜的王桂芬。
“老李,今天鳝鱼不错啊,”赵老板掏出烟,自己点上一支,又递了一支给李卫国。李卫国手上沾着油污,摆了摆手。赵老板也不在意,把烟别到耳朵上,压低了点声音,“我说,昨天那事儿……没吓着嫂子吧?”
李卫国正在炒菜的手顿了顿,锅里的火焰窜起老高。他没有回头,只是沉声说:“没事。”
王桂芬择菜的手停了下来,身体几不可察地又缩了缩。
赵老板讪讪地笑了笑:“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那帮小混混,喝多了就闹事,已经轰走了……你们忙着,我转转。”他说完,背着手溜达开了。
李卫国把炒好的菜装盘,递给等待的客人。然后,他转过身,走到水盆边,又开始杀鳝。这一次,他的动作似乎比之前更用力,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也更沉。一条鳝鱼在他手中挣扎得格外猛烈,几乎要脱手而去,他死死攥住,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刀锋划过,带着一股狠劲。
王桂芬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恐惧、担忧,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只一眼,她又立刻低下头,仿佛刚才那一眼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
桥上的车流声依旧,像是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背景音。桥下这小小的鳝鱼摊,灯火昏暗,人声嘈杂,杀鳝的人沉默地劳作,他的妻子沉默地协助。空气里弥漫着食物诱人的香气,也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的东西,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不知何时会突然断裂。
盆里的鳝鱼不多了。李卫国知道,他很快就要收摊,和妻子一起回到那个同样沉默、同样压抑的出租屋。而明天,太阳升起,高架桥上车流依旧,他还会来到这里,继续杀鳝,日复一日。
生活的残忍,有时候并不在于突如其来的风暴,而在于这日复一日、无声无息的、缓慢的窒息。他手里的刀,能轻易地结果一条鳝鱼的生命,却斩不断缠绕在他自己生活中的、那些看不见的丝线。
第二章
收摊回到出租屋,已是深夜。屋里比桥下的摊位更显逼仄,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悬在屋顶,勉强驱散角落的黑暗。空气里混杂着旧家具的霉味、残留的饭菜味,以及那股似乎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若有若无的鳝鱼腥气。
两人依旧无话。王桂芬默默地收拾着从摊子上带回来的碗筷杂物,动作轻得像怕惊动空气。李卫国坐在唯一的旧木凳上,脱了沾满油污的工装,露出精瘦却结实的上身。他点了一支廉价的香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脸上深刻的皱纹。
昨晚的阴影,还有赵老板那句意有所指的询问,像无形的蛛网缠绕在房间里。李卫国深吸一口烟,烟雾呛进肺里,带来一丝麻木的刺痛。他看向王桂芬,她正背对着他,擦拭着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单薄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脆弱。
“今天……”李卫国开口,声音因长久的沉默而有些沙哑,“赵胖子说的,昨天什么事?”
王桂芬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肩膀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只是更用力地擦着桌子,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没……没什么。”她的声音细微,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就是……有几个喝多的,在摊子前闹了会儿,摔了个凳子。”
李卫国沉默地听着。他知道没这么简单。王桂芬的恐惧,像水渍一样从她身体的每个毛孔渗透出来。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沉默,还有这恐惧。他想起昨晚她蜷缩的脊背,想起今天她躲避的眼神。一种混合着烦躁、无力还有一丝被隐瞒的愤怒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缓慢地积聚。他掐灭了烟头,站起身,走向角落里的水龙头,用冷水用力地冲洗头和脸,试图浇灭那团无名火。
水声哗哗,掩盖了王桂芬极力压抑的一声抽泣。
日子像桥下的污水,粘稠地向前流淌。鳝鱼摊照常出摊,李卫国依旧沉默地杀鳝、炒菜,王桂芬依旧沉默地打下手、躲避。只是,那根紧绷的橡皮筋,似乎越来越接近极限。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摊前的客人不多。赵老板又晃悠了过来,这次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花衬衫、眼神油滑的年轻男人。
“老李,生意还行?”赵老板打着哈哈,眼睛却瞟向正在低头洗菜的王桂芬。
李卫国“嗯”了一声,手里的刀没停。
花衬衫男人咧嘴笑了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目光毫不掩饰地在王桂芬身上逡巡:“李老板好福气啊,嫂子这么贤惠。”
王桂芬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盆里。
李卫国握刀的手紧了紧,刀锋在鳝鱼骨头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赵老板干咳两声,凑近李卫国,声音压低,却足够让旁边的王桂芬听见:“老李,上次那事儿,我跟强子说了,以后他手下那帮小崽子不会再来闹了。不过……”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李卫国的肩膀,“这地方鱼龙混杂,嫂子又……唉,你们自己也多注意点。”
花衬衫男人嘿嘿笑着,随手从摊位上拿起一根牙签剔着牙,眼神依旧黏在王桂芬身上。
李卫国猛地抬起头,目光像两把冰冷的刀子,直直射向赵老板和那个花衬衫。他脸上的肌肉绷紧,腮帮子微微鼓动。那一瞬间,他身上散发出的不是杀鳝时的麻木,而是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危险气息。
赵老板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花衬衫男人也收敛了嬉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不劳费心。”李卫国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赵老板讪讪地扯了扯嘴角,拉着花衬衫男人匆匆走了。
那晚收摊时,雨终于下了起来,不大,但淅淅沥沥,带着深秋的寒意。回到出租屋,气氛比以往更加凝滞。李卫国坐在凳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几乎将他的脸完全笼罩。王桂芬坐在床沿,手指绞着衣角,脸色苍白。
突然,李卫国站起身,走到墙角的旧木箱旁,翻找起来。王桂芬紧张地看着他。很快,他翻出了一把用旧布包裹的东西——那是一把更老、更厚重,带着暗沉血槽的杀鳝刀,是他早年用的,后来换了更轻便的,这把就收了起来。
他拿着那把刀,走到灯光下,用布慢慢地、仔细地擦拭着。刀身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光。他没有看王桂芬,但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因为这把刀的出现而骤然变得锋利起来。
王桂芬看着他的动作,看着那把沉甸甸的旧刀,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厉害。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李卫国擦完了刀,将布扔到一边,然后把刀放在了桌子上,发出“哐当”一声沉闷的声响。他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毫无回避地看向王桂芬,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疲惫、愤怒、被践踏的尊严,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保护欲。
“现在,”他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告诉我,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桂芬的心理防线,在那把沉甸甸的旧刀和丈夫那双充血的眼睛注视下,彻底崩溃了。她不是害怕李卫国,她是害怕那无处不在的、黏腻的压迫,害怕昨天那场未说出口的羞辱,会引来更可怕的后果,会连累李卫国。
她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地开始诉说。不仅仅是昨天那几个混混借着酒劲的调戏和推搡,还有之前赵老板几次言语间不怀好意的“关心”,以及那个花衬衫男人,曾在她单独去后面小巷倒垃圾时,堵住她,用下流的话语威胁……
她的声音很低,夹杂着哭泣和恐惧的颤音,在这狭小潮湿的房间里,像一把生锈的锯子,来回拉扯着李卫国的神经。他沉默地听着,脸上的肌肉一下下抽动,握着桌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原来,那无声的恐惧里,包裹着如此具体而肮脏的细节。原来,他每日沉默地杀鳝,试图用劳作麻痹自己,而他的妻子,却在他身边,承受着另一种更为屈辱的、缓慢的“宰割”。
王桂芬说完了,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床沿,低声啜泣。
李卫国久久没有说话。他看着桌上那把旧刀,又看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高架桥上的车流声在雨夜里变得模糊,像是遥远的呜咽。
然后,他站起身,没有拿起那把刀,而是走到了王桂芬面前。他蹲下身,这个总是挺直着脊梁杀鳝的男人,此刻蹲在了妻子面前,动作有些笨拙。
他抬起粗糙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落在了王桂芬不停颤抖的、冰凉的手上。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那只手。
王桂芬的哭声顿了一下,随即,变成了更为压抑却也更为释放的呜咽。她反手也紧紧抓住了李卫国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这是长久以来,他们第一次如此用力的、不带任何隔阂的接触。
那一夜,出租屋里的灯亮了很久。他们没有再多的言语,只是那样一个笨拙的牵手,仿佛抽干了两人所有对抗沉默和恐惧的力气。但某种坚硬冰冷的东西,似乎在紧握的双手中,开始悄然融化。
第二天,鳝鱼摊没有出摊。
接下来的几天,也没有。
有人说,看到李卫国带着王桂芬去了城西,那边有个远房亲戚。也有人说,他们可能回了老家。没人知道确切的消息。
高架桥下,那个角落空了出来,很快又被别的杂物占据。只有地上依稀残留的油污痕迹,证明这里曾经有过一个鳝鱼摊。
城市依旧喧嚣,车流永不停歇。桥下的暗流,曾经在那个小小的摊位前涌动、积聚,几乎要冲破堤坝。最终,它没有酿成血腥的爆发,而是以一种沉默的、近乎逃离的方式,悄然改道,流向未知的远方。
生活有时就是这样,没有快意恩仇的结局,只有带着一身伤痕和疲惫,继续前行的普通人。杀鳝的人放下了刀,或许,是试图去寻找一种不需要挥刀也能活下去的方式。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