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国迷途
酒国迷途
“喝了俺家的酒哇!十里不回头哇!喝了俺家的酒哇,神清意畅哇……”
我走在街上,小酒贩的叫卖声回荡在耳边。坛子里的酒勾引着我,它忽而浓郁忽而稀薄。凭我多年的喝酒经验来说,这属于下贱无味的酒。与我平日喝的美酒相比,就好像老妪爬满皱纹,被戳了几钉子的烂泥似的糙皮与年轻漂亮的美女细腻光滑、丰腴柔嫩的肌肤,就好像镶金镀银的盘子中的珍馐与老街上黑乎乎的驴粪蛋儿,对比鲜明。
换成往日,那些衣冠楚楚、披金戴银的老禽兽们再怎么变着法儿去找花容月貌、闭月羞花的女人们哄我,我也决不肯喝一口他们的美酒。更别说给我喝这种廉价低级、粗制滥造的杂酒。单让我闻到这味儿,我都会指着鼻子骂他们的妈。这些老东西,贪污腐败,名义上是为人民服务,实则吃的是人民的肉,喝的是人民的血…
但是不必说了、不能说了。一切都完了,毁了!一切都浸烂在令人爱恨交织的酒里。党啊!我辜负了您对我的信任!我对不起您,我是个什么东西?!人民啊,不要提了,我已经从高傲的枝头,跌进了烂泥。我,我没有脸面再去面——那街上的劣酒的味道如不要脸的娼妇一般向我抛媚献宠。
我又回忆起前天晚上的味道,那丝滑绵柔、迷人芬香的口感,小抿一口,唇齿留香,恍若升天一般美妙。可我不抿,我爱酒,也恨酒。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忒不过瘾!我不过瘾,酒们也不过瘾。酒们亲切地呼唤我的名字—王酒,王酒!渴望被我一饮而尽。酒们也很荣幸被我这样知酒、懂酒、爱酒的人喝掉,我也很高兴喝掉她们这些真正的好酒,所以实在不忍心拒绝她们邀请我品尝的美意,只好一饮而下。
酒滋润了我的嘴唇,在我的舌头上开出了一朵朵酒花,滑过咽喉进入了食管…四处传散幸福,所过之处漫溢着酒香。我感到身体被洗礼,精神被升华,灵魂与肉体渐渐分离…但是我恨她们,让她们去死吧!让所有造酒、喝酒、懂酒的人都去死吧!
我猛地跑到摊儿前,打算一把抢过酒坛,砸死这些该死的孬种。 可那精明的小商贩早已看穿我的想法,忽地给了我一巴掌。“啪”的一声十分响亮。那汉子膘肥体壮、力大无穷,一耳光扇得我眼冒金星,头晕目眩,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世界好像是被一根无形的棍子搅动的大染缸——红色一片,绿色一片,黑色一大片…那个小商贩的脸上冒着阴森森的笑,越来越狰狞可怖。
我毛骨悚然,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再次睁开眼时,世界却俨然是另一幅图画,好像画家将画板泼满了白色颜料后重新又作了一幅。
红色是红润的面色与油光发亮的大嘴唇,黄色是他们极其油腻的脸庞,仿佛油条在大油锅里炸了半晌,每个毛孔都渗着油。绿色是女招待们穿的旗袍,黑色是他们宽松的黑色定制西服。这些人牙上尽是黄兮兮的残垢,两只耳朵又大又奇特,以致人人见了他、他们都说“有富相”、“心贯体胖”之类。
他们好像都衣衫肥大,是外国名牌,皮鞋用鞋油刷了一遍又一遍,舒适无比,兜里备着一支镶钻的纯金钢笔,体态不能说不臃肿。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天晚上,又看见马总、朱总、牛总……
他们外表并无二致,不过也许某总穿的西装更名贵,兜里的钢笔更奢侈。他们大都左拥右抱,吆喝着女招待们给他喂酒。过一会儿又慢悠悠地喝令身边伺候的下级:“小王,去给我点根烟!”于是小王就弓着腰,两只手郑重其事地捧起一根刚点上的雪茄烟,毕恭毕敬地递给朱总、马总……
我冷笑一声,他们于是看见了我——某政府官员,来调查贪污事宜。他们赶紧喝退身边人,彼此交换着眼色。突然,他们一齐拥向我,我闪避着想逃脱,只看见许许多多举起的酒杯和一个个油腻的面庞,脖子不知被谁搂着,两只胳膊也不知被谁挽了去。又听见他们口中纷纷说:“王总,再喝一个吧!只有您这样优秀的人才配喝这美酒……”一杯又一杯,与其说是喝酒,不如说是灌。“王总,‘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您今天必须得喝个尽兴……”我的反抗声被人群吞噬,哽咽难言。
酒朦胧了我的视线,以女人的柔顺讨好,扮猪吃老虎似地,一点点腐蚀我的意志。我仿佛化成一摊柔软的水,醉在这万艳同杯的酒中。我看到我涨红的脸,是酒精在我脸上盛开出了春天。我看到我痴迷的双眼,是酒精勾引着我进入名作天堂的美妙境界……
我已经忘记了我是谁,身在何方。只是从一个个举着酒杯的手里一把夺过琉璃杯,已不用他们敬什么酒。酒!我眼里只有酒,用力一抢,害得某总打了个踉跄。我于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我看见他微愠的脸色马上转变为赔着笑的示好,连忙又满上一杯。
他们显然没想到我这么能喝。酒都是实打实的好酒,真金白银,“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嘛”。有些人的笑容竟有些僵硬。我十分不屑,一转攻势,用手指着他们,挨个灌酒……
我终究还是醉了,芬芳四溢的酒香充斥在我身边。我看到我瘫软的身子被他们抬到软座上,桌子上满满的全是红通通的钞票。“咔嚓”一声,镁光灯照亮了我——恣意轻狂,大摇大摆地半躺在座上,手里还夹着一张钞票。马总、朱总小心翼翼地端坐在左右,一个揽我肩膀,一个给我送火,典型的贪污受贿……
又一声“咔嚓”,我突觉头痛欲裂,眼睛看到一束刺眼的白光…
小商贩的吆喝声将我拉回了现实——“哎,我警告你个无赖,别想在我这碰瓷,一看你就是个一文不值的穷光蛋!”
他故意拉长声音,音调非常刺耳。
“穷光蛋?怎么可能,我可是……”
他的话提醒了我。自从上次我犯了重大错误与那些人同流合污后,我精神颓靡,仿佛得了热病,无颜回到再组织单位。原来干净整洁的西装已不成祥子,在街上游荡了二天二夜的我活像个疯子。我苦涩一笑,原来我也有今天?忽然想起,自己好像二天二夜都没有喝过一滴酒,也没有吃过一粒米。我这时一下子觉得腹部收缩,饥饿难忍,空洞的肚子无理取闹地要求着给它填些东西。
我仿佛只是从这一时刻才开始感觉到饥饿。
我漫无目的地继续拖着两条累赘的腿,行尸走肉般游荡在酒国的繁华街道上。两边的景色模糊不清,只是灯红酒绿,来往的男男女女也看不清脸。但景色也竟随着脚步逐渐明晰,这地方熟悉又陌生,那缤纷的百叶窗折射出五彩迷蒙的光,映射在我脸上。那动人的女郎歌声仿佛似曾相识。我感到十分痛苦——物是人非,第一次在这里时,我代表着正义使命与神圣职责,心中充斥着不懈与洁身自好的自得,但现如今呢?竟沦落到这股田地。第二次在这里,我已沦为渣滓,在污浊的脏水中充当漂浮的浮渣。
这里是酒国的中心,享受的天堂,斥资几千万,只为了买那用黄金雕的双龙戏珠,栩栩如生,熠熠生辉。地板是名贵的大理石建材;特点是反光,也是众多女明星所诟病的,但仍不妨碍她们穿裙子。这里日日笙歌,夜夜燕舞,充斥着欢笑与狎昵。我心中感到不屑,视线却越来越模糊,两支腿僵硬地跟铅柱没有什么两样,我猜我看上去应该和行尸走肉差不多。
突然,强烈的灯光打到我的脸上,照得我睁不开眼,刺激着我麻木的神经。再睁眼时,我看见地上又脏又不省人事的“我”,死猪一般仰天大倒在地上。
一辆蓝色的不凡跑车几乎就要辗上我的腿,然而还是停了。司机小王怒火中烧,突然的刹车使车上的老总(没系安全带)猛地向前一撞(由于惯性),老总很不高兴。
小王又怕又恼,连忙下车要揪住“我”的领子给我点颜色看看,但又嫌恶地缩回了手,面色紫青,面部肌肉扭曲在一起,仿佛变形的妖魔。于是用脚狠狠地踹了三下,漆黑发亮的皮鞋也因这踢踹而折出了痕迹。
他正要抬脚再踹,却被刚从车上下来的老总厉声喝止。我一看见他那件蓝色的定制西服和奸滑的表情,就不免痛苦地回想到当时灌酒的场景,心中暗骂他这个老龟孙,恨不得上前猛抽他几大巴掌。
我看着地上的“我”,疑惑不解。我这是被剥离肉体了?却看见“我”像虫一样蠕动挣扎着站了起来,双目失神地扭过头来看我。我怒吼道:“看什么看?!抽他几巴掌给爷出出气!”那老龟孙在一旁正想着该如何处置“我”,抹吧,怕弄脏了衣服。不扶,这人又不一般。见“我”自己突然起来,他惊诧了一会儿,表情又由惊讶转为一种奸计得逞的得意与讥讽,嘴角笑着却微微抽搐,眼珠儿转来转去。一对上“我”的目光——“我”的目光,跟被判死刑的罪人无什么两样,仿佛是个机器人。然而他马上转为赔笑的表情难掩他眼中的真正发自内心的狂笑,仿佛在说:“哟,想不到高洁傲岸,刚正不阿的王酒也会有这番下场……”
司机小王却迷惑不解,老板为何对一乞丐毕恭毕敬?他偷偷用余光打量老板几次,老板瞪他的样子十分可怕,他也不敢多嘴问什么了,只好敛声屏气地、乖巧地跟猫儿似的立侍一旁。
“把这位尊贵的客人扶进去。”老龟孙用一种愉悦的语气笑着说。小王似乎有些局促了,虽然不解,也嫌“我”又脏又臭,只能强忍心中不悦笑着照办。一扭头又看见两位如花似玉的迎宾小姐笑着看他,脸上挂不住,登时烧红了。不得不一步一个脚印要拉“我”上去。我痛心不已,这肮脏的名利场焉能再进第二次?正待一把甩开那小王的胳膊,扬长而去。却见“我”仿佛任人随意摆弄的木偶,面无表情,居然漫步似地走了进去。我跑到“我”面前,劈头盖脸地大骂:“你他娘的就喜欢往粪坑里拱是吧,你这个垃圾傻x,真丢我的人,你怎么这么窝囊废,咱能不能有点底线要点脸……”
他缩紧眉头,似乎很苦恼,紧绷的下巴仿佛是在阻止嘴巴张开说什么话,抿紧的嘴唇抱着打死也不开口的决心,榆木一样。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跨进大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再三踌躇,把心一横,也跟着他进去了。
倒真是“归来池菀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这里还是老样子,那个叫小眉的女招待仍戴着那支鸳鸯碧玉簪,描着柳叶吊梢眉,耳坠倒换成了简单的珍珠饰。她深情款款、步步生莲地来回端茶递水,这里的女人眉眼都含笑的。
层层叠叠绣花的波斯地毯,空气中弥漫着兰清香,洗手间台上摆着芬芳的玫瑰鲜艳欲滴,一种红色也要分出百种不同,有脂粉在上面流滑的。女人们个个沉鱼落雁,全市的美人都集中在这里,钟灵毓秀的。至于我嘛,唯独最喜欢小眉,腮凝香荔,鼻腻鹅脂也就不说了,可她最令我欣赏的却是那种林黛玉似的“娴静处如姣花映月,行动处如若柳林风”的体态气度。看美女虽然漂亮,但走路不一定好看,要既长得美走路又好看的,小眉就是为数不多的一个。
并非我所想象的,这里的女招待并非是交际花一类的人物,都是有教养的大家闺秀,还有好多是大人物的女儿。上到省长掌中明珠,下到中央女主持人,个个跟白肚儿蓝皮小鹦鹉一样,机灵可爱。尽管千情万种,美不胜收,到了我这儿始终不为所动。任她如何娇嗔痴怨、美若天仙,我眼中亦不过是家中枯骨。我没什么爱好,除了酒……
“酒,酒,”我痴狂地不断重复这个字,单发音我就仿佛感觉到酒、触碰到酒、回忆起酒。
又一次,我浑身的血液再次沸腾起来,我想象晶莹剔透的圣洁的酒抚过我卑微的嘴唇,将我肮脏发臭的口熏满香气,驱散走恶,驱散了烦恼。难怪曹阿瞒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我瞥了一眼那个家伙。他一屁股坐在软座上,身上的污垢染脏了名贵的丝绸,引得一向和善大方的小眉也皱起了眉头。很显然,小眉没有认出“我”来。她也不屑于再花时间看“我”这么个不入流的人,也匆匆移开莲步去,并不端菜,指挥其他几个姑娘来端。
才刚刚上了第一道菜,“我”就劈手夺过,用手猛地扒拉着便往嘴里倒。嘴张得那样大,仿佛要把光洁的盘子也吞下去。女招待们从没见过“我”这种野蛮的人,饶是她们有教养,即使万分嫌恶也只是表情怪异而已——纷纷交换着一种又惊讶又恶心的眼神,尽量将目光绕开“我”这个原始人。
我风卷残云般狼吞虎咽,却突然看见一海酒出现在眼前。我麻木涣散的眼神立刻有了疯狂的光采,捧起来满饮,不一会儿一大海酒就空空如也。女招待们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样子。
这时,我才抬头看向刚才给我送酒的人,还是那个老总……
我眼中的悲怆与仇恨似乌云般翻涌,干瞪了半天才破罐子破摔地把头埋进酒里,像只狗一样贪婪地舔吸着,满脸都是酒水,眼珠儿仿佛也融化在酒里,感觉不到进了酒水的酸痛了。
我血脉贲张,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紫。像只吃奶的狼崽子一样凶狠,不喝到撑死绝不松开那用古木雕制的上等大酒器。酒沿着脖子往衣服里灌,到了这个时候倒不像是喝酒,倒像是用酒水洗澡了。
连小姐们都有些心疼,流的一滴滴琼浆玉液仿佛成了一颗颗价值连城的珍珠,却被“我”这么一个粗贱的人“珍珠如雪金如铁”一般来糟蹋,都有些替老总打抱不平的忿忿之意。
伴随着一声极其怪异而嘲哳的响嗝和一个臭屁,“我”终于停止了暴食。“我”的眼神深沉下来,又迷茫地扫视了一圈酒桌和身后离自己几丈远的姑娘、老总们——他们仿佛在观赏史前的低等生物一般,有的到了兴头还用手指点着和另外一个人交谈。
嘲讽、指责、嫌恶,甚至是咒骂。——这些复杂的感情表现在一个个“先生”、“小姐”的脸上格外扭曲。像一群丑恶的怪物,獠牙在巨大的嘴里磨地咯咯作响,稠浓的黏液飞溅四周,血红的舌头卷来卷去。
“我”揉了揉眼睛,却发现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我想起了以前,想起了现在,却想不到未来。我怒了,一张滔滔不绝的嘴如决堤的江河般一股脑儿地把脏话涌向那个狼狈不堪的“我”。
他沉默地听着,突然用太息般的虚光射向我,有些可怜的样子。
我倒也累了,所以叹息了一声。我也真是的,何必自己骂自己呢?
遂恋恋不舍地住了嘴。
就像是长久卧床的人想要起来,闭塞到极点的事物会贯通。一冬一春,不会总是屈而不伸。一起一伏,不会总是去而不返。
我知道,“我”的心像一个巨大的堤坝,它可以容纳很多东西。可一旦水面涨到堤坝,哪怕多一片羽毛,溢出的洪水猛兽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了。
于是,他终于决绝地从软椅子上迅速起身,整个人变得暴怒起来,两只爪子狰狞地在空中挥打过,落在了杯盘狼藉的餐桌上。他掀起柔软优雅的红丝绒桌布,一个个盘子裹挟了剩下来的菜汤,一齐跳跃到了上空,滑过一道道汤水的污线,昂贵的玉盘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在刹那之间摔得粉碎,发出最后的脆生生的哀鸣。
他的眼睑不停地眨动着,两个眼珠子咕碌咕碌地转了一圈儿又一圈,染成了血红色。他脸上显出了突兀而可怕的青筋,嘴里发出野兽的低吼。双手仿佛钢筋铁骨般砸向餐桌,“咚咚咚咚咚……”血从绽开的皮肉中渗流出来,他也好像浑然不觉。一道裂痕,又一道裂痕,用先进的高分技术制成的厚玻璃桌盘也应声而碎。他扭了扭头,活像只见了红布的公牛一般。只见他用背顶着桌根,脸上已满是青筋,发出黑紫色的光。他咬牙切齿的声音仿佛一个个瓦罐里躁动不安的石子钢镚儿,令人不寒而栗的。
一声轰然巨响——桌子崩溃地塌了。
他简直是在以头戗地了…
忽然,之前一切仿佛都是为了声东击西一般,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牙舞爪地冲向老总。眼见就要薅到老总那为数不多的一小丛抹着头油、乌黑发亮的头发。身旁却伸出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胳膊肘。伴着清脆的错骨声和一个突如其来的大巴掌,将他打得原地转了个圈儿后才堪堪倒下。
我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心里也明白老总这个老狐狸怎么会毫无准备地见“我”呢?他雇佣的高价保镖早就在一旁对“我”虎视眈眈了。我一时心里五味杂陈、不是滋味。
“我”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似的,烂泥般熔化在地上一动不动。
半晌,他缓缓偏过头来看我,很无助的样子。
我看见他这样了更冒火,忍不住又骂道:“站起来!当个男人啊!你怎么这么垃圾,吃屎你都赶不上热乎的。别人往你头上撒泡尿,你难道还要对他说声谢谢不成?!”
他闻言,第一句还没听完眼泪就窝囊地流了下来,和着鼻涕往嘴里流。
一开始他只是克制地压着声音哭,手也并不去擦鼻子,任由它们流吧!渐渐地,声音就浩荡起来。像是天边的雷声,震地整个大楼都晃了三晃。一个大男人此刻却像一个小孩儿一样在地上打着滚儿痛哭流涕,饱含了绝望,有几分可笑的,但更多更深沉的是悲怆。他浑浊的泪水像黄河一样奔涌而下,久久不息。
整个酒国的人都听见了!人们静静地听着这哭声,声音又一回地荡漾……
哭声经久不息,反而越来越凶,泪不哭干绝不罢休似的,像毛毛雨一样密集缠绵。
连林黛玉听了也自叹不如的。
这声音具有艺术的壮美,连地上渺小的尘埃听了也要拼力蹦哒起来,连路上的乞丐听了也要饱含悲伤。天地因之失色黯然,群雁为之误了归途。
不知过了多久……
天完全黑透了,“我”终于声嘶力竭、筋疲力尽,晕死过去。
我看见那老总满意地对小眉说了些什么,就离开了。
接着,“我”就被几个女人吃力地抬上餐车,像只死猪被送往屠宰场一样。
只不过“我”被扔到了一个豪华的包间,她们猛的一推餐车就把我像扔垃圾一样倒到大床上,便避瘟神一般逃也似地走了。
只有窗外的月亮是最温柔的了,用皎洁的光抚摸着“我”的脸,世界终于宁静下来了。
“我”睁开了眼,与我四目相对。
相顾无言。
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飘》的结尾——“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突然开口打破了这宁静。
他愣着,反应过来后朝我点了点头,很感激地看着我。
“振作起来,大不了明天我们去自首,‘宁可玉碎,不可瓦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终于放软了语气。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他喃喃地重复道。
他那原本哭得老核桃般干枯肿大的眼睛难得地出现了几丝光亮。在月光的照耀下,我看见他的眼角自然的顺理成章般流下了最后一滴泪……
就在这时,我头痛欲裂。
再睁眼时,我已经回到了我的身体里。
那滴泪轻柔地滑过眼角,停留在嘴唇处。我嘴唇感到格外干燥,就忍不住伸出舌头来舔了舔那滴泪水。却惊奇地发现——那是酒。






